“白洋淀的那芦花,白洋淀的水,你那迷人的风光像苏杭一样美。”一首名为《白洋淀好风光》的歌曲唱出了被誉为“北国江南”的白洋淀的美,芦苇与水是这片位于冀中平原的湿地的名片。而今,白洋淀的芦苇依旧婆娑,可与芦苇相伴的水却早已不再“烟波浩渺”,甚至已不再是本地的水。
近日,由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陆地水循环及地表过程重点实验室研究员宋献方带队的研究小组,完成了对白洋淀水域污染状况的调查,《中国科学报》随行进行采访。
“现在的白洋淀正在变小、变黑。”经过十几天的调研,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陆地水循环及地表过程重点实验室研究员宋献方肯定地告诉《中国科学报》记者。
白洋淀是河北省最大的淡水湖泊,由143个大小湖泊和3700多条沟壕组成。这片总面积达336平方千米的水域河淀相通、田园交错、水村掩映,素有华北明珠的美誉,电影《小兵张嘎》曾在一代人心中留下“芦苇婆娑、荷香暗送”的景象。
在沿岸居民的眼中,今日的白洋淀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在宋献方的研究团队途经取水样的淀区20多个村庄,所遇村民无不向研究人员抱怨河水的污染与淀区的萎缩。
在河北省安新县的府河沿岸,科研人员完成了第一次取水样。府河是汇入白洋淀的9条河流之一,“9条河已经干了7条,河道都用来种庄稼。只有府河与拒马河还有水,也快干涸了。”随队的研究人员韩冬梅告诉记者。
在府河的第一处取样点,宽达50多米的河道里缓缓流淌着不足10米宽的水流,透过层层水藻,河水里映着雄伟宽阔的府河大桥。这座横跨府河的大桥下面,如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
白洋淀水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河流的汇入,二是地下水的汇入,这里曾经是“地下水的出口”。自1958 年起,上游陆续兴建的水库使白洋淀水资源补给中断,加上连年干旱,降雨量减少,以及工农业、生活用水的增加,造成白洋淀水位持续下降。
有研究多个方面数据显示,20 世纪50 年代,白洋淀平均水位为9.1米,水量为5. 3亿立方米;到了60 年代,水位下降到8. 27米,水量减少到3. 3亿立方米;70年代,水位下降到7. 9米,水量减少到2. 1亿立方米;1992年,水位降到6. 98米,蓄水量只有2. 01亿立方米。
白洋淀水位、水量的减少,直接影响到沿岸居民的饮水与灌溉,也改变了沿岸的景观。在安新县东向阳村,村民和记者说,村里近万亩农田在30多年前大部分都是白洋淀的淀区。
“我们小时候都在淀里游泳捉鱼,两丈深的河水清澈见底,伸手就能摸到鱼。”在府河边,一位农民指着河水说。村民所指的河里,一群鸭子正在嬉戏,泛起的黑水与臭味让围观的农民瞬间散开。
有着3000多人口的东向阳村位于府河的东侧,村里的墙上到处可见打井的广告。20多年前,这里的村民多以打鱼与养殖为生。如今,东向阳村村民人均有3亩多耕地,大多用来种植小麦。正值麦收季节,农民们大都在曾是荷叶连绵的麦地里抢收。
河流水量的减少直接影响到了白洋淀淀区的水位。近年来,白洋淀淀区的水位不断下降,水量逐年减少,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白洋淀发生了十多次“干淀”。
据村民回忆,上世纪80年代“干淀”的时候,“淀区都能走汽车,养鱼的水淀都种上了玉米”。
“这里,这里,还有这一大片,如今都已无水了。”在府河边,宋献方指着地图对记者说,“如果不综合整治的话,未来几年很可能再次干淀。”
在位于淀边的大淀头村,朱孝春撑着自家的木船带着研究人员与记者考察了周边的水域。朱师傅今年60多岁,黝黑的额头上挂满了深深的皱纹。这位“打小就在水淀子里长大”的老人以前是这里的养鱼专业户,和儿子养了5年鱼,已经盖起了两层小楼。小楼外侧贴着白色瓷砖,这在农村是富有的象征。
“盖楼花了30多万,养了几年鱼就挣出来了。”谈起创业发家的那几年,老头儿喜上眉梢,手里熟练地卷着自家种的旱烟。
随着淀区水量的减少及水质的恶化,从前“撒点鱼苗就见长,根本不用喂饲料”的“美事”一去不复返,村里的几家养鱼大户纷纷撤掉了围在淀区的围子,为维持生计,大部分年轻人都到了天津加入了专业的捕捞公司。朱孝春的儿子也不例外。
儿子外出打工后,朱孝春靠给游客撑船赚点养老钱。“每年旅游旺季能赚到七八千块钱,自己养老是没问题,可是跟以前相比还是一个天上一个水下哦。”如今,家旁边的淀子越来越小,当地政府开始整治淀区的旅游环境,私家船禁止进入旅游区。
紧挨朱老汉村子的八达淀,如今水域最深处不过3米,大部分水域只有1米左右,淀区被3米多高的芦苇与纵横几十条的堤坝分成了散落的小水泊。“以前这里都望不到头,河水都能看见底。”朱师傅和记者说,“如今这里的水都不是白洋淀的水了。”
据了解,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白洋淀再次“干淀”,当地政府在每年的秋后从各地调水注入淀区,周边的水库也开闸放水引入淀区,“每年仅从黄河调水就达一亿多立方米。”宋献方告诉记者。
当被问及八达淀还有没有鱼时,朱老汉说:“早就没有鱼了,水里没有水草了,除非养鱼的网箱里边有,连吃鱼的鸟也少多了。”
有研究数据表明,近20 年来,白洋淀的环节动物、软体动物、节肢动物由35 种减少为25种,鱼类资源由16 科54 种减少为12 科35 种,许多种类已经消失;维管植物由26 科34种,变成目前几乎只有芦苇,其他水生植物几乎绝迹。
“华北的河流几乎每一条都有污染的问题。”调研过北方几乎所有河流的宋献方向记者感叹,“白洋淀水域也未能幸免。”
宋献方的团队每到一处,村民得知是来采水样进行仔细的检测的,都会无奈地告诉这些并不陌生的客人:“不用测了,肯定污染了。”
在安新县张庄村,一条臭水沟从民房中穿过。这条沟长达几公里,以前是汇入白洋淀的支流,是两岸村民饮水的大多数来自。而今,曾经的生命之源却成为村民的大难题。
宋献方被二十几名村民簇拥着来到了反复被村民抱怨的臭水沟旁。水沟宽约20米,水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绿色,两侧的垃圾堆布满了岸边,沟里不时冒出发酵的沼气气泡。记者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沟,溅起来的不是水,而是黏稠的绿藻。
据村民反映,这条沟以前是汇入白洋淀河流的支流,近几年,附近的工厂将洗鸭绒的污水直排进河里,“11条一米粗的大管子日夜往河里排黑水。”村民反映。
“河里什么都不能活,只有水藻可以生活。”每一个村民都难掩愤怒,因为“白洋淀已经成了绿洋淀了”。
记者注意到,在张庄村的主路两侧,差不多每隔50米就有一家羽绒制品厂,整条街算下来,有大大小小二十几家。
“建立完善的给排水系统与污水处理系统,在技术上都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完成的,只要污水能集中处理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宋献方和记者说,“有技术不愿用,又缺乏惩罚措施,自然就纵容了高污染的生产。”
张世端是其中一家工厂的“少老板”,他跟父亲两人共同管理着这家有60多名工人的工厂。“我们的产品大部分是出口的,效益好的时候每年能赚差不多100万元。”10年来,工厂在经历了前几年的辉煌期后开始走下坡路。“竞争多了,政府也开始在污水排放方面抓我们的辫子。”张世端说。
洗鸭绒是鸭绒制品厂生产中必经的一道工序。收购来的鸭绒必须先经过洗涤才能来加工。工业洗涤剂是必须用到的原料,而洗后的污水排放成为所有工厂的大问题。
“我们都是几十人的小作坊,根本就没钱买污水清洁的设备,即使有钱也不会买。”张世端和记者说,他并不希望直接往河里排污水,但有时候生存需求显得更为迫切。“看着大家都往河里排污水,我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研究小组成员孙向民博士半个月前到这里取水样。“当时的臭味比现在还大,在几公里外都能闻得到。”他告诉记者。
同时,村民的意见也慢慢变得大,有的村民直接找当地政府部门反映情况。“最近几个月,政府把我们所有的厂子都给关了。”张世端怏怏地说。
记者注意到,许多鸭绒厂门口依然挂着以前的牌子,当记者向张提出到工厂里边看看时遭到了拒绝。
芦苇、荷花是白洋淀的标志性景观,而在芦苇与荷花之间,星罗棋布的网围与网箱几乎遍布了白洋淀所有有水的地方。
水产养殖在白洋淀占有主体地位,网箱、网围、网栏是该地区主要的养殖方式。据安新县政府统计的数据,水产养殖占该县农业总产值的36%。然而长期以来,白洋淀的水产养殖长期处在无序状态,养殖户私自扩张养殖水面、提高放养密度的现象较为普遍。
记者随调研小组驱车前往各个取水点,在路过的村庄随处可见运送网箱的货车,农户的家里也堆满了即将出售的大小网箱。
在大王淀,数百米长的地笼网(捕鱼笼子)布满了淀区,像一条条水蛇穿行在狭小的水域里,过往的渔民甚至无处下桨。“整个白洋淀有数万个养鱼的网箱,数不清的地笼网。”一位渔民告诉记者。
“即使在白洋淀景区,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网箱。”宋献方表示,“过度的水产养殖给水质带来致命的伤害。”
据宋献方团队往年对白洋淀水质的检测,目前养殖区的水域已然浮现重度营养化问题,总氮和总磷含量已超过重度营养的标准。
“鱼类的饵料、排泄物是养殖区水域污染的主要污染源。”宋献方介绍,同时,渔民为了追求养殖产量和效益,常常向水体中投放杀菌剂、杀虫剂、杀藻剂、除草剂,以控制鱼类疾病的暴发,而这些药物撒放到水体中,造成水环境的不断恶化。
作为研究地表水循环的专家,宋献方调研过淮河、长江以及东北的大部分河流,“白洋淀与华北水域的问题是共性的,与东北、西北的河流以及淮河、长江有很大区别”。
在宋献方看来,中国所有的水域都面临大大小小的问题,如果继续放纵工业污水与生活废水肆意排放,再加上连年的干旱少雨,白洋淀水域乃至整个华北地区水域“有继续恶化的危险”,而白洋淀水域已是“危机四伏”。
在谈到污染治理时,宋献方反复强调,华北地区水域为何会出现一些明显的异常问题,还在于“没人管”,政府有关部门的管理缺失给了不法企业违背法律与自然规律的空间,最后导致水环境的恶化。
地表水系统不是一个孤立的系统,地表水的污染往往跟地下水的污染及固体垃圾污染紧密关联。固体垃圾是宋献方研究员在调研中碰到的一大问题。
在安新县的农村,随处可见成堆的垃圾,有的就堆在河道旁。一块农田的旁边,竖立着一块“沿白洋淀农业面源污染防控核心实验区”的牌子,而距离牌子不足10米处便有一个深十多米的垃圾坑。
“垃圾堆里边不可降解的元素将渗入地下,直接影响地下水,要花几十年才能净化好。”宋献方对垃圾堆的危害很是担忧,“要是华北有大的洪水,这样的垃圾都会汇集到白洋淀里,整个淀区都会再次受到大的污染。”
“要加强水环境管理体制改革,实行各层责任考核,提高全民保护意识。”在谈到华北地区水问题的整治时,宋献方表示,“管理体制是核心,责任考核是关键,全民监督是保证。”
一身军绿色的长褂、长裤,一顶军绿色的太阳帽,一副墨镜。这是在白洋淀进行水质调查的研究人员的标准配置。
来自中科院地理所陆地水循环及地表过程重点实验室的宋献方研究团队一行5人,完成了对白洋淀水域的整体调查与取样。而在这之前,这支“水质调查队”已完成对淮河、长江以及东北、西北地区水域的调查研究。
从2005年以来,宋献方的团队每年都会到白洋淀进行水质调研,此次调研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和国家“973”项目的任务要求,旨在调查白洋淀这颗“华北明珠”的水循环与水环境状况。
据介绍,水质调研工作分为室外与室内两方面内容。室外工作主要是“调”,即研究人员在采样点取地表水、浅层和深层地下水的水样,并检测水的电导率、溶解氧、氧化还原电位、水温、pH值、水位等数值。
水质调研的室内工作主要是“研”,即在实验室分析水的主要化学成分和稳定同位素组成,来跟踪分析不同水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判断人类活动对不同水体的污染程度,以及白洋淀流域的水循环特征变化。
此次对白洋淀水域的调研为期一周,研究团队共在50多个地方检测并取样,几乎跑遍了白洋淀的灌区与淀区。
每到一个采样点,布满泥土的越野车停在离采样点不远的河边、地头、村口、淀边或农户的门口,当研究人员抬出大大小小的检验测试仪器与装水样的瓶瓶罐罐时,总会吸引村民们的围观。
一般的程序是,宋献方会耐心跟村民讲解调研的目的,听取村民关于水污染的抱怨,并了解村庄的人口数量、农户的生产状况,以便为后期调研日志的撰写提供足够的信息。
为测量地下水水位,研究人员往往需要在农田里或者河边打井。但即使有专用的打井钻头,由于白洋淀地区水位的急剧下降,往往一口井需要打几个小时才能到打地下水层。从到达白洋淀的第一天起,负责打井的博士生孙向民每次回来总能从身上抖下一堆泥土。
在随队的研究人员中,有一名德国留学生本尼。本尼是宋献方的学生,她的主要任务是考察农药对土壤、地表水以及地下水的污染状况。
本尼所到之处总能吸引附近村民的注意。她被研究小组的成员笑称为“听不懂”,因为当村民试图跟她聊天时,她总是说“听不懂,听不懂”。虽然对中文所知甚少,但一提起水质调查、水环境污染,本尼总能滔滔不绝地向记者讲解欧洲及德国的情况。
6月的白洋淀未到雨季,每天的气温都在30度以上。全副武装的研究人员在野外调研时,不得不忍受高温与日晒的煎熬。在一个度假村的河边取样时,记者目睹了研究人员取水样的整个过程。
博士生张兵小心翼翼地站在摇晃的小船上用水桶打水,在韩冬梅的配合下进行电导率、溶解氧等数值的检测。在取水样时,张兵先将水瓶在河水里清洗一遍,取水过后再用毛巾将水瓶擦干并封口。
整个检测与取水的过程中,成群的蚊子始终在几人身边环绕。张兵的脚在之前被芦苇剐伤,吸引了五六只蚊子前来“光顾”。就在记者伸手拍照的几秒钟,十几只蚊子便飞来在胳膊上列队,等回到车里时,已经有6个红包隆起。
“天气与蚊虫叮咬的苦我们都能承受,对白洋淀水域污染的担忧以及村民对我们的期待,反而是难以承受的。”张兵对记者说。
在调研过程中,很多村民会询问饮用水有没有受到污染、井水有没有被污染等问题,研究人员只能给出简单的检验测试的数据,详细的水质报告只有回办公室检测后方能得出。村民追问得紧的时候,研究人员不得不承诺,待检验报告出来后打电话告知。其实他们也不知何时能拿到检测报告,“现在等待检测的单位都在排队,何时轮到我们还真不好说”。
在河水污染最严重的张庄村,研究人员刚到村口便被一群村民围住,大家纷纷抱怨说村里的一条河被沿岸的鸭绒厂污染了,还带路去查看。当得知我们是北京来的人后,一位村民对宋献方说:“麻烦您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中央,治一治这条河,我们当地的政府不管事啊!”
“危机四伏”这是宋献方在此次调研之后对白洋淀水域的整体评价,“目前白洋淀淀区水体和中、上游地表水处于相互隔离状态,与周边浅层地下水联系已发生反向变化,水循环条件极差”。
“没人管”这是宋献方在谈到白洋淀乃至整个华北地区水污染原因时的分析。在带领这支水质调查队走遍了中国所有的大江大河、跑遍了华北地区的大小水域后,宋献方认为,对污染河流与水位下降治理的技术目前能轻松实现,“主要还在于监管的问题”。
“只要在流域内建立完善的给排水系统,让污水得以集中处理排放,污染问题就能得到控制;推动生态农业与节水农业的建设,合理配置水资源,缺水的现状也能得到缓解。”宋献方和记者说,所有的这些工作都需要有人监管,“如果还是没人管,没有惩罚,白洋淀就会出现第二个云南镉污染事件”。